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樨 花 抄
序」
初初来到紫王府的时候，是阳历的八月初七，金樨园里的桂花仍未开到绚烂处。
管事的嬷嬷抓了我的手在契纸上按下指印，便真正算是入了府，不可反悔了。许是见我依旧是一副怔怔的呆模样，在领我往下人住的小院子走的一路上，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训起我来。那些话当时便不曾认真听取，如今更是记不清。
然后经过一处十分幽雅的院子，折廊下有流水曲折，捧花来往的女侍踩着精致的木屐，裙摆处飘散开浓麝香。南风造访，轻轻掀起那秀帘一角，那屋中的少年着了身月白衫子，软绸结发，眉眼长得很是秀致。我当时不知深浅，只为那一瞥的惊艳，目不转睛地看着。
该是觉察到这道太过贪婪的目光，那雅然少年侧过脸，望见屋外怔立的我，微微笑了一笑。
好些时日过去以后，我才知道他原是这府上的紫王爷，单名颜。柳雲斋里的妆容秾丽的女侍笑容放肆，也惟有她们，才能轻佻地半暧不明地日日喊他这一声，颜颜殿下。
樨 花 抄
第一抄」
紫颜是先皇朔望帝的十九子，生母是茜袖殿的紫贵妃。当时，太子是弘沐殿锦妃所出的十六子涯，朔望帝驾崩后，顺理成章在大司命和相国两位重臣的扶持下登基是为灼华帝。 长朔元年初，紫贵妃染病不愈撒手西去，棺椁送往帝王谷瓛陵与先帝合葬。
紫贵妃小名琯琯，系先紫王嫡亲独女，从小被教习经书礼典，那诗词里的风花雪月在行止间隐现，攫去京都诸位世家公子的倾慕眼色，却独独不为先帝所喜，此生终是郁郁。先紫王于长鋈二年春末故去后，十九皇子颜也就理所当然继任为紫王。
宫中的锦太后本已顾忌六部藩王的势力，紫颜自小慧黠明事，家世又极是显赫尊贵，更是为她所忌讳。即便是灼华帝登基已满一载，在外有大司命及相国提携，在内亦有皇后、皇贵妃身后所关系的整个顾氏家族的支持，锦太后依旧觉得紫颜十分碍眼，每每念起此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那是一个晴日，槛外草色青青，少年紫颜倚了那朱色阑干，展开那方花纹隐隐香味亦隐隐的罗笺，也不知是看了半晌还是出神了半晌，末了竟是轻轻一笑，笑弯了好看的眉眼，十指摊开，由得那方笺纸飘落在庭中，似是无甚挂怀。
也不知那罗笺上写了什么，柳雲斋内那帮平时嬉闹一团的女侍，此刻只是揪紧衣带子伺立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当时被分在斋中作扫洒婢，干的是十分粗鄙的重活，偷偷躲在折廊拐角处张望着，暗自好笑：莫不是哪家小姐送来的花笺上头用词太过直白情感太过浓烈欲望太过迫切，故而把她们这一竿子人都吓懵了？
掌灯时分管事的嬷嬷寻着我，说明日不必早起去柳雲斋那边打扫整理，又夸了我几句伶俐懂事不怕脏辛什么的，便匆匆走了。我以为她是见我近日做事勤快，才破例让我晚起将息一日。于是便颇带了几分欣喜睡下，稳稳当当过了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醒来时已是晌午，我细细洗漱完便往柳雲斋走。折廊上间或遇见三三两两倚栏无精打采的女侍，我一一见礼，越发不安，只管快步走过。终于走到了，见斋中垂帘低挽，画屏错落，仿如昨日模样，只是已然人去楼空。斋前小池畔边上伫立的那位少女被我急促的足音所惊，来不及抹掉满面泪痕便已转过头来，见来的是我，也懒得去掩却那转瞬现出的失望神色。
“南溪姐姐。”我张了张嘴，骤觉心头熙攘，却无话可说，只得这么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往后不用过来这头打扫了，殿下已走，嬷嬷会给你安排新活儿的。回去吧……”
还未等她说完，我返身踏上折廊往府门奔去，像那样子的执拗此生也只得那么两次。
中途却被几位年长的下婢拦住，拖到柴房里关了两日，待得再出来，府中已然一番物是人非。寻了个半夜偷偷进了柳雲斋，借了天上那轮明月如水样的光，竟让我真的在花圃中找到当日那张自他指间飘落的罗笺。因着害怕被府中执事的发觉，来不及细看便将笺纸折好掖在襟内，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屋子的榻上重新躺好，翻来覆去的怎也睡不着了。
几年以后识字了，趁得无人再把罗笺取出来看，那纸上的花纹依旧隐隐，花香却已散尽。
写字的女子练就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笺纸上也就只写了这么行诗：
“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
落款处不见名字，唯以殷红朱砂印了朵小小的山茶，而今也已褪尽颜色。
彼时懿娴皇后与孝端皇贵妃正得宠，诗礼簪缨的顾氏一门更是有如鲜花着锦，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两。皇贵妃原是顾府当家，闺名柒茶早在坊间香闻里与海皇汐無一起被传了无数遍，为人所熟知。然而彼时拙行的我又怎能够猜到，罗笺上的朱印山茶，便是这位灼如茶花的女子。
大些时候再来思量，才道皇贵妃顾氏在未入宫以前，曾在簪春书绣坊与紫颜有过一斛香丸之缘，彼此引为知己。后来顾氏身在宫闱，得悉锦太后对紫部有算计之心，转念间便提笔写下那句诗行，密嘱贴身女官亲自送至紫颜手中。
“名利竭，是非绝”，顾氏暗语使他弃去现时坐拥的富贵荣华，将手中的印鉴职权全数上交朝廷，以此来打消锦太后的疑虑得以保命，便可得“红尘不向门前惹”。紫颜原无争斗之意，心中自是清白坦荡，但念及王府上下终是不忍，笑了一笑，真的听从了顾氏，翌日便收拾些物什，递了辞行的折子上去，两袖拢了凉风兜了月光，离开伽蓝帝都，避走他方。
这一走便是六年。
樨 花 抄
第二抄」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事与人心这些诡谲难测的字眼，其实又怎能轻易说清。
长朔二年孝端皇贵妃顾氏被赐死宫中，其妹懿娴皇后在诞下皇长子隐逸后也被遣出宫，此后便失了音信。锦太后锋芒减尽不复初时，瑾妃寡淡静持无心邀宠，三年夏初恭肃慎太尊太皇太后自伽蓝白塔神殿修行归来，安然坐在长信宫昭阳殿那个虚悬多年的凤座之上，掌揽大权。
紫部一族的辈分清楚是清楚明白是明白，就是前边几个长辈晚辈的年龄颠倒得太不合常理。比如说恭肃慎太尊太皇太后，系紫族的纯颐长公主，朔望二年生的，到如今不过正值韶华，却是先紫王的姑姑。先紫王倘若到如今仍活着，也是过百的年纪，真要论及辈分喊这嫩生生的小姑娘一声姑姑，却要让他把老脸往哪搁了。
也正因着这位小姑姑与紫部的关系，先紫王的独子颜，终于也在长朔六年被召返回京。太尊太皇太后手段狠历，三年间排挤掉不少朝中锦太后昔年的旧部，闹得最大的应是六年仲秋相国大人那宗案子。
事件的经过大略是这样的：中秋节近，朝臣循例给各宫送去礼儹贺仪。相国也送了，金玉器皿宝珠饰物什么的，长信宫慈远宫瑾安宫清水宫……宫都送上厚厚一份，哄得女眷们眉开眼笑。就这样一路流水般地送过去，待送到东宫之时，才晓得这敷衍样的形式不管用了。
只因东宫里头住的是皇长子隐逸。皇子隐逸是谁，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若无变故以后是要继承帝位的。相国很是忧愁，这礼须送得十分技巧。若也如先前那样单送些珍奇宝物金银财帛，难保不会被长信宫那人疑心自己有攀附之心，惹来祸患；若送些趣致玩意，太子殿下年幼倒也合适，可太子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子，自己送这些难免又会遭人诟病，再扯出什么“相国居心不良欲以玩物丧太子志”诸如此类的混帐话，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思前想后，废寝忘餐，相国顶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捋了几天的胡须，直捋得下巴日渐稀疏，终于让他寻着了个避重就轻的好法子。那就是——贵重得好似去巴结的贺礼免了，会玩到丧志的贺礼也免了，他相国简仪一就送盒子月饼到东宫。没错，就是月饼。
月饼的涵义挺好的，中秋良辰阖家团圆，吃月饼之时，甜而不腻的玫瑰杏仁馅儿在舌间化开，美妙异常的滋味会令吃的人明白到亲情的难能可贵，进而被剧情推动到要孝义父君孝治天下这个高度。简仪一开始幻想着年幼太子边吃月饼边体味着他这个老臣子一番苦心的场景，心情激荡起来，禁不住就要潸然泪下。
又过了两日，终于捱到了人间团圆节。果不其然，相国这份别出心裁用心良苦的贺礼很得灼华帝及各位后妃嘉许，连向来言辞冷厉的太尊太皇太后也带了笑提议，不如就请陛下与太子两父子共食月饼之味齐叙天伦之乐吧。大家都乐呵呵的点头赞成。
便立即上来两名宫人当着诸人目光自锦盒中取出月饼，然后碾出一小块递给边上负责验毒的内侍试食。按照一般宫斗文的剧情发展，这个倒霉的内侍理所当然的中招，甫一咽下那块月饼，口中便有鲜血狂喷不止，扑倒在年幼的太子殿下身前，死时不曾瞑目。
简仪一面色骤白，随即望向那个淡淡然坐在凤座上的女子，目眦欲裂。这些算计，陛下岂会不懂，朝中同僚岂会不懂……他曾是锦太后的心腹重臣，当年紫颜被逼自黜离京一事他有份参与，锦太后自被明证非灼华帝生母时大势已去，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怎么会以为自己从此安分守己就不会遭到清算报复呢。
直到身负刑枷被拖下去之际，他才惦记起家中亲人，放下最后一分身为文官应有的矜傲，不顾仪态地扑回太尊太皇太后跟前，磕着头乞求她放过简氏一门。直到鲜血覆额，横流披面，再被内廷侍卫重又拖下去，那高高在上的女子睁了对妩媚凌厉的凤眸，却自始至终不曾看过他一眼。
当晚，内务府总管李禄领五百禁中侍卫到相国府宣了满门抄斩的旨意，将简氏一门悉数收监死牢。数日之内，各郡散落的简氏亲族都被押运到京，与本家的人关到一处。共检得九百二十五人，八月二十二那天午时在叶城城门口被问斩。
监斩的正是刚返京不久的紫部那位王爷，紫颜。
那日以后，满地积撰起的鲜血染得镜湖水赤，叶城东西市萦了的腥味直至半月后才慢慢淡去。看似是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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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抄」
自监斩那日回府以后，紫颜着实大受刺激，每每看到带了点绛色的菜肴便撑了木案子吐得天昏地暗，连素来爱饮的桂圆红枣茶也不沾了将近两月。府中留着是五年前的旧人，因着紫颜被召返回府，紫部重又吐气扬眉，无一不对太尊太皇太后、昔年里的纯颐长公主感恩戴德。
有日我奉命送新制的衣裳到柳雲斋，日光甚好，穿过廊下的镂空檐梁透下片片花影。紫颜就坐在木阶之上，手边正翻着本破破落落的纸书，也不知上面讲的是什么，看得分外入神。似乎觉出渴了，便腾出一只手端过身边那盏晾了好久的茶，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还未咽下，微微抬眼再瞥到那盏中绾色的茶水，当下便尽数喷了出来，自也溅上了那纸书。
他轻轻蹙眉，我原以为他是要训哪个粗心犯了忌讳端错茶水的侍婢，不想他只是懒懒散散搁下书本和茶盏，倚在栏杆旁低声埋怨了一句：“都怪太尊那个死老太婆。”我忍俊不禁，笑了一声，不得以捧了衣裳行到他跟前，行过礼后才垂眸道：“奴婢无心，惊扰殿下了。”
“……好小的女孩子，是送衣裳来么。”紫颜打量了我一下，笑眯眯地问，“你几岁了？”
“回禀殿下，奴婢今年满十二了。”
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紫颜伸手揉乱了我的额发，眸里的神色不知是好奇还是慨然：“才十二就这般老成持重的模样，不会是我紫府上教养出的丫头罢……唉。”我不知道可以回答什么，也不敢贸然回答什么，只得由着他牵了衣袖一角，忐忑不安地坐到他身侧。
好长一段时间紫颜也不曾说话，我也就不动声色，是以两人一起对着斋前的小池塘发呆。有词云：对池塘，惜流光。此句意谓对着那小池塘中缓缓流动的水色，更让人懂得要珍惜美好的年光。于是，我开始盘算起这么一坐到底要坐到何时，自己今日还剩有多少功夫尚未做……倒真的是发起怔来。
“这样，你唤作什么名字的？”紫颜侧眸问我，语调温和，“过来柳雲斋服侍……你喜欢不喜欢？我不会勉强的。”
当其时我抬眸望向他，一霎间仿佛望见那年凉夏，熏风拂过旧帘栊，眉眼好看的少年着了身月白衫子，倚窗弯眉朝我笑了一笑，倏忽不见。
便也笑弯了眉眼，朝他道：“青衣喜欢的。谢殿下。”
过完年不久，紫颜跟几位贵胄大臣家的公子们熟稔起来，时时约出去在京中四处赏玩。太尊太皇太后本就没打算将到手的权力交回给紫颜，近身在斋中服侍紫颜的这段时日，我也了解他不是那种汲汲于名禄的人，这样既衣食无忧又乐得清闲的日子，于紫颜而言最好不过。
白日里，我领了春衫在内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侍婢，将柳雲斋里里外外都整理一遍以后，便坐在廊下小憩。信风温柔，吹得垂帘外的海棠花枝轻轻摇动，送来了春气息如许，也携来府中侍婢三两成群的窃窃私语：
“不得了啊不得了，你们知道吗……咱们家殿下居然喜欢上了慧贤雅叙里头的人！”
“大惊小怪。眼下还有哪家的王爷公子不往花街里钻的，殿下在里边看中哪位花姑娘……瞧着不是件挺正常的事儿么。”
“哎哟要真是姑娘那也罢了，偏生殿下看上的是位小倌！那小倌弹得一手冠绝京师的三弦，兰花指一翘把那些世家公子们的魂儿都勾没了，这回啊连咱家殿下也着了道呢。”
用过晚膳以后，紫颜回到斋中，我支起镜奁，拈过木梳替他梳头。末了，止不住问了句：“殿下，那位公子弹琴好听吗？”原以为这般莽撞的言行会惹怒他，孰料紫颜只是回过身摸摸我的头，抿了丝很欢喜的笑在唇畔，道：“难道说小青想听？”
我低下头细细想了一回，似乎不该是我想听不想听的问题吧……
见我半晌没反应，紫颜又顾自很欢喜的继续说了句：“明日你换件小厮的衣裳，我便带你去听琴罢~”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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