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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断桥——
长朔元年十月十五日,叶城各处已纷纷举办起热闹的祭典。
长街之上,御道两旁的楼阁锦帘低挽、画屏微掩,偶尔有女子绮丽风流的衣摆在屏风下一闪而过,带起一阵靡艳的花蕊衙香,沁人心脾。髻簪黄菊的垂髫稚童欢笑着自屋檐下互相追赶,襟前佩戴的兰草一路飘散开宁静悠远的芬芳。卖货郎架子上的纸风车颜色鲜艳,迎风呼啦啦地转着,仿佛朵朵飘摇的彩花。温煦的景风自碧落海上吹来,连天白潮久久地在天边徘徊。当年旧事,在今人眼中也不过是年年那一场匆匆前来而后亟亟退去的浪潮而已。
熙熙攘攘的桥头,那位女子身披五重深衣,外裳的袖角和边襟都绣有淡色的菊花纹,隐隐似有微微甘涩的香味氤氲开来。在她身后静默不语的侍女有着清秀锐利的眉眼,虽然衣着比不得女子华丽,却很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味道。在寻常街道站立的两人,衣饰又均是极其名贵考究,自然而言地引得旁人侧目。
“本宫,很喜欢海皇祭。”女子微微仰起脸,眉梢妩媚,无声坠落满地桃花,“尊前故人何在?那么多年过去了,这连天白潮还是年复一年如期而至呢。无法相逢的相逢,值得这般执着地践约吗?我不懂。”她说着说着语调里便带了些轻飘飘的笑意,看似愉悦,实则却是空空的欢喜、落落的寡欢。
而身着烟色深衣的侍女将视线没有焦距地投放在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当中,只是缄默不语。
女子目光一直淡淡,显然并不介意,她掖着曳地的华裾,清素娴静的侧脸无端地流露出细致的秀媚,令人莫名的怦然心动。在她的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似如流岁月,倏忽不见。风来,吹得她那满绣金丝银菊的衣袖飘飘摇摇,更显身影寥落。
“想衣,你是哪里人?家里有人在帝都吗?”洒上金箔点点的纸风车在架子上迎风旋转,落在眼底一片颜色缭乱。天色霭霭,侍女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的些许湿意,于是低眉静道:“娘娘,不如回宫吧。您看这天约摸是要下雨了……”颇为巧妙地躲过女子善意的询问,然而随着她的话语,画楼之间乍起微雨霏霏,不一会儿就渐渐大起来,点点宛如泪珠纷乱。
长街上的行人纷纷躲进檐下避雨,顾柒茶和想衣刚踏上桥,两人裙裾下精致的绣鞋边上顷刻被晕出一圈浅浅水色,连着衣裳上被烟雨模糊了的艳丽图案,轻渲开了一幅姝丽浓郁的水墨画。
“是婢子照顾不周,出行竟然忘带雨具了,回宫后请娘娘责罚。”想衣一面恭谨地说着,一面褪下自己的外裳,想要披在女子的身上。
“不必了,”顾柒茶微微一笑,眸中荡开丝丝细致的意韵,却是推让了,“你看这碧野朱桥下烟水浩渺,也是别有一番风致的。偶尔在雨中走一走,换片刻的清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侍女闻言更加沉默,几步开来,两人的肩头早已湿了一片。而桥上,不知何时已只剩她们主仆二人,冷雨沾地犹如落花无声。
轻轻一阖眼,想衣几不可察地叹息,自元年九月顾柒茶进宫,她侍奉在这位娘娘身侧已有月余。素来聪慧的她,并不难看出柒茶眉间深萦的抑郁,想必是有何人何事令她难以释怀至此。只是长久以来在宫中所经受的一切,让她习惯的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姿态。什么都无须过问,什么都不必知道,才是这深宫里头的生存之道。
顾柒茶自然不知道身边侍女转念间的复杂心思,她只是略有所想地抬眸看着桥的另一头。无限烟水凄迷里,有年轻男子一袭白裳如诗如画,撑着一柄竹纸伞,静静地溶入漫天雨幕当中。想来也是来不及避雨的路人,正在这苍茫世间空自怅惘辗转,不知依归何处。
与她擦身而过的一霎那,有什么自男子的发间滑落,铮然掉落在地,粉身碎骨换得一声清响入耳。顾柒茶骤然回眸,在看见对方容貌时呼吸仿佛在霎间停顿。是他,居然是他……她下意识微微抿唇,眼底一片灰飞烟灭。
对方执伞静静停住,经风一吹,风帽已然悄然垂落肩头,男子的一头蓝发软软披泄犹如行云流水。苦雨凄风中,他轻轻抬首,惊为天人的容颜美好得连风也忍不住为止瞬间止息,何谓名花倾国、何谓风流蕴藉、何谓瑰姿艳逸、何谓兰薰桂馥,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他眸光岑寂,秀雅绝伦的眉间似有轻云软雾,淡淡地在此间化开。
或许皆有珠泪盈睫,但亦悄无声息地溶在冷雨当中,犹如心底一直牵念的什么,消失不见。
“唉……”顾柒茶的一声叹息浅淡无痕,很快便消散在风中,“阿汐,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你发质实在太过柔软细滑,终归是不适合以簪相绾哪。”她若有所失地看向身前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忽而抬眸向着男子轻轻笑起来,眼角泛出多时不见的生动雀跃。
“嗯。”汐無低低答应了一声,纯白的衣裾拖曳在雨中,缎面上浅绣的藤蔓暗纹便在水色中真实地浮凸出来,仿似心底某些一直不曾说出口的羁绊。“冥冥……”他的容颜依旧温雅秀致,“不想在此处遇见你,出宫之事陛下知道吗?”顾柒茶俯身拾起断掉的白玉簪,握在手心反复地把玩:“陛下和妹妹今日也去了宫外的神庙主持祭典,只不过我没同他们一道而已。”
“你在宫中过得还好么?”他轻握着墨竹的伞柄,自然而然地走近一步,遮去女子身侧飘摇的风雨。这样一个细微的举动,却令她一度禁不住要落泪。然而顾柒茶终究是绾花顾家的顾柒茶,亦有她的自傲自矜,此时只是轻轻扬起嘴角:“还好。就是妹妹身体孱弱不宜操劳,有时我要协理后宫大小杂务,更何况……陛下他向来待我不薄。你呢?”
“还有半月有余,我便要随阿椿回碧落海。本想托人进宫给你带去口信,不过如今看是不必了。”他就站在她身边、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落落大方地陈述着将要离去的事实,语气疏疏落落无喜无悲,温雅的笑容好似微雨一般凉薄。
手心一痛,却是她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断簪,“阿汐,我们是好朋友吗?”
他笑得云淡风轻,完美无暇:“自然。”
蓦地退开一步,顾柒茶很快地扬起眉梢,笑意明快:“那就好。如今我因身份限制,不可随意离宫。你走的时候,我该是无法亲身前来送行了。”汐無似是早已料到,眸中光影依旧:“你不必勉强。”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似是越来越稀薄:“以后再也不回来帝都的南宫府吗?”他蹙眉沉吟:“大概是的。”
“嗯……就快到了宫门落锁的时间,我须得先走了。你……好自珍重……”顾柒茶抬手不经意地绾了一下微湿的额发,一句“后会有期”早已梗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声。
烟裳侍女一直无声地看着两人,这下便随女子转身朝来时的路敛裾而去。重重锦绣深衣的堆砌底下,顾柒茶的身影分外的清瘦单薄,只是一步一步走得极为从容。人生流落、聚散有时,她本不该将这场年少看得如此之重。
“慢着……”身后传来汐無一声低唤,她顷刻掩饰不住满眼的欢喜回眸顾盼,层层叠叠的衣摆随着这一转身的动作散下彩花无数,风姿绰约。他终究是不忍看女子眼中惊喜,只是垂眸将手中那柄二十四骨竹纸伞递了过去,“冷雨浸骨,小心感染风寒,你且撑这把伞回去。”
纤细伶仃的墨竹伞柄仍旧留有他手心的余温,顾柒茶下意识握紧,心中一时悲喜交集。然而淡淡的一句叮嘱过后,汐無转身翩然而去,足下踏开香尘莲花无数。他柔软的发梢浅浅地掠过她的脸颊,宛转而决绝,不见一丝一毫的眷恋挂念。
原来,细雨断桥,休回首……
眼角瞥见远方连天白潮涌向云荒大陆,但顾柒茶只是在原地怔怔失神。想衣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细绢裁成的伞面,那里,针脚细密的黑色绣线缝出缱绻缠绵的诗句:
“奈何许?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
——朱镜红颜——
回到宫中之时,立即有心急如焚的宫人迎上来道灼华帝陛下御驾已在钟粹宫朱镜殿静候多时。顾柒茶略微惊讶,不敢有怠,匆匆去往偏殿更衣以后,随即率一众宫女前往正殿。
朱镜殿前桂影稀疏,玉砌雕栏间犹自萦绕着骤雨过后微湿的水汽。此时,顾柒茶已换上华贵庄重的宫装,鬓发间斜插了一枝五尾凤钗,珠玉摇坠,煞是凌厉逼人。缓步登上殿前石阶,早已有宫人高声唱道:“皇贵妃娘娘驾到——”
听着宫人的话语,她突然一阵恍惚。长朔元年九月,灼华帝登基,下旨宣绾花顾家一对姐妹花进宫,妹妹顾柒弦被册封为正宫皇后,封号懿娴,母仪天下;姐姐顾柒茶被尊为正一品皇贵妃,封号孝端,宠冠后宫。一时间,顾氏姐妹身后的那个枝叶庞大纷繁的家族便炙手可热起来。绾花顾家本就是御用胭脂的制造商,如今更是无限风光,隐隐然有凌驾于其余四大家族其上之势。
随侍的宫人将殿内低垂的帷幕一一挽起,年轻的帝王就坐在乌木折角叠屏之后,执了案上的一卷残书细看,似乎连她的到来也不曾知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说着便肃容行起跪拜的重礼,灼华帝叶涯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止。跪拜礼行罢,她抬眸静静望着身前的华服少年,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这个眼眸漆黑的少年,长久以来都是这么一副温柔平和的模样,丝毫没有一点君王的霸气。不过这样也好,每次接近他的时候,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忆起那冷清清的少年往事呢。
一旁有宫人端上黄杨木的茶架,上面整齐地摆放开一套青瓷茶具。顾柒茶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亲自起身往香炉里撒进一把辟寒香。“陛下,妹妹呢?她怎么没有随你一道前来?”净白的香雾轻染女子的眼角眉梢,看起来更像是自眼底弥漫开来的湿气。
“我和小柒在祭祀之后便换上便服去帝都看庙会了,玩得很尽兴。这会儿她累得紧,我便让她先回承欢殿里歇息。”他从来不喜欢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自称朕,开始在承欢殿和朱镜殿两处侍奉的宫人还面露惶恐之色,后来也渐渐习以为常,而君主如此微妙的举动更加奠定了顾氏姐妹在宫中的专宠地位。
“咳。”她正一心一意地摆开面前的茶具,突然侧过脸轻轻咳嗽一声,连忙道,“臣妾失仪了。”
叶涯仿佛没有听见,仍旧是那样温温的笑,好似薄纱笼内微微摇曳的火光,和暖亲切:“你今日很不高兴,而我本来是想让你高兴的。”
顾柒茶恍若未闻,只是专心看着细细的水流自壶嘴注入小瓷杯,动作舒缓优雅,保持水流不断。好久,才静道:“阿柴,你不要逼我,我早已作出了选择。”叶涯叹息:“你知道我是不会逼你的……那么,是见到阿墨了吗?”
碧落海国如今的海皇汐無,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一直寄养在帝都五大世家的南宫家,是为二公子即墨。
“嗯,臣妾已经和他道别了,多谢陛下的一番苦心。”她言下颇有责怪之意,似乎是怨怼灼华帝本不该给她这个动摇的机会,因而这话说得是甚是刻薄。叶涯知她此刻心情郁结,只是迫切想要找一个宣泄点,自然也不会计较,只是微微叹谓,“你们……你们如今,当真是无话可说了?”
“君若无心妾便休,”顾柒茶弯眉一笑,眉梢的秀媚尽化为倦然,媚入骨,倦入心,“臣妾早已无意。”在那一瞬间,叶涯突然很想问一句:你又怎知他无心?但是他终究没有,他想,他该是尊重眼前这个倦媚入骨的女子的。
西风穿帘而入,挟来泥土里零落的花香,也传来了宫墙之内女眷们低唱的歌谣,微弱却清晰,伴着幽幽的残香分外凄切。一时间,两人皆是静默无语。只见女子娴熟地将案上的茶具拿起又放下,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沏茶时繁复冗杂的步骤,容颜沉静如斯,不复当年的明媚天真。
“阿茶,我担心你所以和小柒回宫后便即刻赶过来看你。不想见到你这样,却是更加担心了。”叶涯的语调依旧平和如初,只是掺了些许担忧,即便是再自持的人,听到以后也免不了一番动情,更何况顾柒茶本就不是无情冷漠的女子。
她端起茶托,轻轻道,眸里神色怅然;“我也很担心我自己。所以……所以陛下你给我一个留在宫中的理由好吗?”茶香悠然,然而心弦已乱,“如若只为照顾妹妹、只为绾花顾家,我做不到……其实我一直很自私,直至今日也是。”
“……但是,就让我再自私这一次可以么?”她苦苦微笑,试问天下间有几人能够忍心拒绝?叶涯敛去温和的笑意,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一字一句说道:“好,阿茶你很好……我不逼你,你却是在自己逼着自己,而且还把自己逼上绝路,逼上死路!”
“这杯上好的‘春鸿鹦嘴’就要凉了,陛下你还要喝吗?”她倒是安之若素,端起青瓷茶盏举止齐眉,垂首敬奉。叶涯一阖眼,却道:“朕不喝了。”顾柒茶仿佛早知结果,倦淡一笑,放下茶盏。突然间身子一轻,却是叶涯将她拦腰横抱起来,顾柒茶一怔之后便抿嘴浅浅地笑起来:“这个理由,臣妾要一次便够。陛下,当真是……为难你了。”她话方说完,他就“嗯”的应了一声,可有可无,却不知应的是那“一次就够”还是“为难你了”。
静候在屏风之外的想衣面色如常,领了近身的两名宫人,恭谨地引帝妃二人去往寝殿。
富丽堂皇烛光如海的朱镜殿内,余下的宫女不觉欢喜地笑出声。年纪最小的菱儿止不住眉开眼笑地道:“陛下终于要临幸我们家娘娘了!”她身侧的倩儿微微一嗔:“主子的事也是你随便可以拿来说嘴的?”尔后便是一叹,“孝端皇贵妃,怎么会只是虚名一个,这些日子以来,外边那些宫人倒是白白得意了……只是承欢殿的那位,不知又会怎样想呢……”
“皇后娘娘和我们家娘娘不是姐妹吗?”菱儿仰脸一笑煞是无邪可爱。
倩儿入宫的时日比她久,闻言只是抬手轻轻一点她的额头:“你还不懂呢。”菱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倩儿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殿里头一下子静了下来。方才还隐隐约约的歌声便清晰可闻了,也不知哪宫的宫人,弦声掩抑,歌声清凄,空自断送朱颜如许。
“春风堪赏怨春迟,少年时,繁花寂,殁空枝。”
“浮云不留自相识,明月溪,画楼西,唯独倚。”
“明月曾照千秋事,百岁兮,六合离,心如死。”
“几回魂梦不觉痴,念白衣,无情寄,长相忆。”
“……”
一声声,一线线,一句句,一弦弦,有心事难托,唯断魂分付。
寝殿里,帐幔间垂下的镂空忍冬花纹银熏球飘散开熏肌香清甜的香气。
叶涯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到榻上,伸手一抚她的脸颊:“阿茶,你好痴、好傻。”他探身将里边的锦被抱出来,掖开覆在女子身上,温和道:“今日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我留下来陪你。”顾柒茶掖着被子慢慢阖上眼,只一瞬便又睁开,眸中隐然有暖暖的笑意,“我明白的,你用心良苦。”叶涯点头,坐到榻边。顾柒茶看了他一会儿,起身递过来一只软枕,“你拿这个靠一下,不然会硌痛背脊的。”叶涯接过抱枕,复又扶她躺下,两人衣袖交错间,有什么自顾柒茶衣襟里掉落在锦褥之上。叶涯随意看过去,却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白玉簪,簪脚略尖,簪身上细细镂刻着蔓草卷云的花纹,触手犹自温热如许。他略微惊讶,尔后又释然,能得她如此珍重,想必就是那个人的东西了。
只是未等他有所反应,顾柒茶已淡淡道:“好漂亮的簪子是吧,只可惜摔断了。”叶涯叹息,拾起来重新放入她手中,抬眸却见女子紧闭的眼角沁出一滴泪珠。却是只有一滴。
“还记折花年少时,忆取眉梢春意、裙边芳芷……”
——篆苑美人——
五年前的夏。绾花顾府,一痕堂。
珠帘外暑气正盛,堂前翳碧池的放眼皆是密密匝匝的荷叶,一片青碧当中又有抹抹绯色,那是将开未开的荷花,白嫩的瓣上早已有了浅浅的红,恰似佳人不经意打翻在菱花妆镜前的胭脂,那水润的颜色层层地在眼底渲染开来,雅致写意。
“……今日锦贵妃娘娘会偕同太子殿下过府小住一月,你们立即把香荑苑收拾好了,不可怠慢。”说话的少年青衫渺渺,生得一派尔雅温文,眉目清秀得宛如女子,只是语调略微刻板严肃,正是顾家如今的当家顾柒凉。
“是,大少爷。”在他身前的两排杏衫小婢皆是仪容标致,闻言便立即垂首答应,面上笑容恭而不卑、俏而不媚,想来个个早已是训练有素。
一痕堂中那扇绘着金漆桂花的画屏之后,衣饰华丽的女孩小小的吐舌,转头朝更里处的另一位女孩子低道:“哥哥也忒严厉了,你看外面那些仆婢们都吓得噤若寒蝉呢,连个笑容也那么假……”另一个女孩子衣着稍显素净淡雅,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这两人正是顾氏姐妹,柒茶与柒弦。
堂外传来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柒茶好奇地扳着画屏张望,却见府中的管事伶姑娘步履稍急地走进一痕堂,垂眸轻道:“大少爷,伶儿有事禀告。”顾柒凉见她神色有异,便道:“如何?”伶姑娘上前几步刻意压低声音道:“香篆苑贵客已到。”顾柒凉点点头:“你安排一下两处侍奉的人,余下的都跟我去大门迎接凤驾。”他冷肃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时,已有了微妙而明显的变化。
趴在画屏上的柒茶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回过头眉飞色舞地评论:“妹妹,我跟你打赌,哥哥肯定是喜欢伶姐姐!”柒弦仍旧不说话,只是报以微弱一笑。柒茶不曾想到,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站在屏风前的顾柒凉却刚好可以听见。等众人都散去以后,少年才冷冷地咳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二妹,你又躲在后面偷听了。”
柒茶和妹妹柒弦正说到兴头上,这下兄长一喊,她顿觉心虚,脚一软踩到自己的裙摆,整个人连着金漆画屏摔了出去。柒弦拉她不住,只来得及喊一声“姐姐”,便亟亟抬眸看了一眼身前那个严肃冷漠的兄长,怯怯地道;“哥哥,姐姐她、姐姐她……”顾柒凉见是向来安静乖巧的她,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仍旧冷冰冰道:“三妹你不必替她求情。”
对于这个小小年纪便挑起当家重担的大哥,她们两姐妹一向显得又敬又怕。自爹娘相继故去以后,年仅十五的少年顾柒凉便执掌起绾花顾家庞大的家业。大哥长得自是清秀斯文,家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偏房们又怎会让这样一个小孩子得势?虽然看似温文的大哥在两年间便一一收拾掉那些想要染指当家之位的对手,但是中间的辛苦又岂是她们可以想象?如今,大哥已在府中站稳阵脚,顾氏书绣坊的生意在他手中越做越大,大家见到他时都是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大少爷好”,不敢有违。
念及此,柒茶故作镇定地自屏风上爬起来,低声下气地说道:“好啦好啦,哥哥,这次是我错了……你千万不要罚我跪砧板。”顾柒凉又怎会不知自家二妹的秉性,嘴上虽然说得好听,但是背着他又不知会干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来。不过今日事忙,他还要前去府门口主持,当下便板着脸训道:“你方才也听到了,家里不久便有宫里的贵人到访,香荑苑不许乱跑,否则家法伺候。”
低头犹自挤眉弄眼一番,柒茶蓦地仰脸,笑眯眯地保证:“知道了哥哥,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乱闯的。”顾柒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续道:“那你待在这里等我和伶管事回来,哪儿都不许去。”说完了仍旧不放心,他转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柒弦,“三妹,你要帮哥哥看好二妹。”闻言柒茶笑容灿烂地牵住了柒弦的手,“哥哥你要相信我呀!”
见柒弦轻轻点头,他便匆匆步出一痕堂,往府门而去。
结果就是,顾柒凉一袭青衫方隐没在回廊转角处,柒茶就笑意盈盈地朝妹妹道:“走,我们到香荑苑看看去。”柒弦连忙拽住她的袖角:“姐姐不要,你方才应承哥哥的。”柒茶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道:“你也知道是方才的事。现在归现在,我去了。”柒弦知道自家姐姐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素来厉害,也明了此时是绝对拦不住她的,便细细道:“嗯,那姐姐你去,我留在这里帮你把风,一有什么事我就去找你。”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指尖,柒茶笑着点点头,下一刻便手脚麻利地从窗子翻出去,落在曲廊里朝香荑苑而去。
曲廊沿着翳碧池折向一痕堂后边,一路绿竹幽幽,南风频频自廊下穿行而过,带起一阵枝叶凌乱,光与影的界限自此模糊不清。绕过缄桥,依此便是荑苑、衾苑、篆苑、梵苑,顾家的园林设置颇有一番小儿女般的缠绵细腻,每一瓣落红也自有其独具匠心之处。这四苑本就是待客之居,景色自然而然的多了几分含蓄的炫耀,于悠远中见大气,于简雅中见奢侈。
“荑苑、衾苑、篆苑……还有梵苑,方才哥哥说是哪一个苑子来着……”柒茶停在缄桥上开始苦苦思索,南风细细,她静了好一会儿,才自语道,“……那么,就篆苑吧。”
很多年以后,她会出落成端坐在帷帘之后娴雅微笑的女子,眉梢倦如烟媚若水,一双素手调出名动天下的顾氏胭脂,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或惊艳或羡妒的目光。可是如今,她仍旧是个年仅十二笑容明媚的少女,相信着折本里的传奇,向往着旅途中的际遇。
为什么当时会选择篆苑?即使是长大以后的她也难以回答,也许就是这个“篆”字,有泛黄湘帙一般的、刻骨铭心的气息吧。而篆苑的那个少年,在后来确实是印证了这宛如箴言的一切。
走进香篆苑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地上苔草侵阶,石板清凉,歌台亭榭间画帘漠漠如雾,穗子结成同心绾的式样,底下坠着珠玉玲珑,每每风过便带起一阵玎玲脆响。踏上主屋的木阶,她的手抚上身前那扇印有流云花样的薄纸移门,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敢推开。
不远处骤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柒茶一惊,连忙推开纸门躲了进去,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见里屋尽头竹帘低垂,帘子两角分别衣两只粉彩鱼龙玉镇压紧,帘后竟有人影绰绰,委实吓了她一大跳。
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柒茶靠着纸门遥遥地看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压在帘子两角的玉镇移开,闭上眼随即“哗啦啦”地掀开垂地的竹帘。一手挽着帘子慢慢睁开眼,不料一看之下,她的世间便骤然失却声响。
竹帘之后,端坐了一个鲛人少女,层层叠叠的深裳堆砌在她身侧,边襟上浅绣着草木樨的暗纹,自袖角里微微飘散开清冷冷的香。淡淡天光映照底下,她一头蓝发未曾束起,软软披泻在地,容颜更是惊艳绝伦举世无双,让一向自恃才貌过人的顾二小姐也禁不住为之惊叹绝倒。此时少女双眸轻阖,眉目间自有说不出的淡泊宁远,好似秋潭静水般幽微澹定,待在她身边,似乎能感觉到一种连时间都忽然凝定了的安详宁静,让人舍不得就此离开。
“……”柒茶呆呆地看着鲛人少女,直觉再也挪不开视线。蓦然间,对方一睁眼,吓得她倒退几步猛地踩到帘角,身子歪了歪就要往一边摔去。那个鲛人少女连忙起身拉她,不想被慌乱挣扎的柒茶缠住了袖子,两人抱作一团重重摔倒,混乱中不知谁把整幅竹帘都扯了下来,里屋顿时乱得惨不忍睹。
“……娘娘请进,南宫夫人日前得悉您要出宫静养一段时日,今晨已安排即墨公子来到顾府。如今公子就住在这香篆苑里头……”是顾柒凉略显严肃冷冰的声音,由远至近,正引着锦贵妃一行人来到了篆苑。
“咿呀”一声响,随侍的杏衫小婢缓缓拉开主屋的纸门,顾柒凉一行人便生生地伫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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